2008年6月1日星期日

梁文道:北方與南方

【蘋果日報-牛棚讀書記】去馬來西亞演講,來聽的人不多,場面卻很大,第二天的報紙甚至用頭版報道,見了只能暗自叨唸一句「慚愧」。不是胡蘭成所說,英雄好漢比射箭,中了靶心喊出來的那種慚愧;那種「被人發現了自己」的慚愧。而是莫名其妙上了似乎不當上的台,真真正正愧不敢當的慚愧。果然,當地博客後來就譏刺地說這是「外來和尚在唸經」了;說得真準。

我們唸的,還真是不一樣的經。去年某日,和北方做記者的朋友喝下午茶,見我正在翻讀馬來西亞作家梁靖芬的散文集《夢寐以北》,隨手取去掀了幾頁,就順理成章地說:「馬華作家好像都不怎麼大氣」。「大氣」,我懷疑是新中國的語言,四九年前似不多見,指的是種氣象恢宏,上有蒼天下是地的品質。例如,比起鄧麗君式的小調,黃土高坡的長歌就是「大氣」;比起某些漢學家窮經皓首鑽研文獻的學究功夫,一位文人動輒前後五千年地概論中國歷史核心問題的洞見,也可以算做「大氣」。

想當然爾的事還有很多。一位學者專研海外華文報刊,他認為馬來西亞報紙副刊的華文水平有待提高,除了錯別字,最大的問題是「不規範」,造成了「受到污染的華語」。「比如說,表達詞不達意,詞彙貧乏,用詞晦澀難懂,有時副刊模仿港台腔,甚至刻意模仿港台生造詞語和穿插英語或方言詞」。

梁靖芬也提到了她在北京大學留學時「在赤道口吻和抑揚頓挫的北京腔裏隨意轉換音調」的經驗:「我們樂於躲在『留學生』的大傘下,時而演練笨拙,時而操縱聰穎,看什麼場合就說什麼樣的話。選擇的準繩似乎在於──是要等待別人的讚美(『啊,你們也能說中文』),抑或要彰顯彼此的背景(『哼,我爽』)」。然後「有時候大家甚至故意用混雜的、巴剎的,常常被認為語言天才的『天份』來賣弄對話,並且刻意加入各種方言和感嘆詞,彷彿只有這樣,才能在人流中尋回一點自己的位置」。

請注意前文「巴剎的」這個詞。在《夢寐以北》的再版序裏,梁靖芬說到一位廣西友人的父親是資深編輯,校出了是書初版的不少錯謬,也提出了幾點修改意見。可是「有一句我沒改,她父親問:第75頁,第5行『巴剎的』──什麼意思?大陸好像沒這說法。我想你一定知道,不改的理由」。

是不是一談馬華文學就無可避免地要把馬華文化的處境放進來呢?正如研究第三世界電影,能不能不光說它們的「國族寓言」?可是我又不想相信那種擺脫所有地緣條件社會處境,讓文學純粹就是文學的講法。在兩種偏執中間,我找不到中道,只好告訴我的北方友人,梁靖芬的文字真好,輕淡沉穩,但仍有看得出來的年輕。又問他知不知北京的山像什麼,再讀一段梁靖芬的觀察給他聽:「那些山是很奇怪的,看起來都很硬,長的樹不多,遠遠望去,好像一堆骨折的石頭倒在那裏;只適合守關用,難怪可以在上面建長城」。在北京長大朋友也覺得有意思:「骨折的石頭?我倒沒想過,這些山有這麼怪嗎?」

其實,光是看到她寫「寒假,我回國過年」這麼簡單的句子,我就會生起過度的愉悅的聯想了。因為我們這些「北方人」(南洋以北的人),大概從沒想過「回國」這兩個字指的居然不是回到中國。我們的「中文」(他們的「華文」)和中國的連繫如此緊密,乃至於我們都忘了這種連繫原非必然。想起很多年前,我讀另一位馬華作家談他的「北方」,竟不是我們習於想像的草原大漠,而是一片熱帶雨林,頓時感到一陣因疏離而來的暈眩。

我們各自有自己的想像,關於對方的想像。梁靖芬曾引領北大新聞系的老師去馬六甲,尋訪全球第一份華文報紙《察世俗每月統計傳》在1815年留下的遺跡。走到馬六甲河口,她們想:「一百九十年以前,《察世俗》就從這裏開始流往東南亞、香港、澳門,再進入廣州」。我必須友善地更正,一百九十年前,這個香港還不存在。我們是在北方,更貼近大家以為的「祖源」,但並不因此古老,起碼沒有你們的歷史那般久遠。正如北方人也常常忘了報紙的源流在此,以及「大氣」的年少。